第(1/3)页 胡德山捏着那双绣着油菜花的鞋垫,指尖能摸到布面下细密的针脚,像撒在地里的菜籽,一颗挨着一颗,扎实得很。“你娘的手艺真好,”他把鞋垫往兜里塞,生怕折了边角,“替我谢谢她,改天让你婶子给她送点新榨的油。” 小姑娘学徒红着脸点头,辫子梢扫过肩头,带起股淡淡的皂角香。“我娘说,您总蹲在榨机旁,膝盖该受不住了,”她踢着脚边的小石子,“这鞋垫里掺了艾叶,能驱潮气。”胡德山嗯了一声,没再说啥,转身往灶房走,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笑,像被灶火烘暖了似的。 第二天一早,胡小满去镇上赶集,刚出村口就被张奶奶拦了下来。老太太怀里揣着个布包,一层层打开,露出块泛黄的油布,里面包着半斤多的菜籽。“小满,帮我把这籽榨成油,”张奶奶的手抖得厉害,“这是我当家的临走前种的最后一茬籽,留了三十年了,总舍不得榨。” 胡小满看着那些菜籽,颗粒虽小,却透着股陈香,像藏了岁月的味道。“张奶奶,您放心,”他把菜籽小心地收进布袋,“我让我爹亲自榨,保准香得很。”张奶奶抹了把泪:“好,好,榨出来我就拌盘菠菜,跟他当年在时一样。” 油坊里,胡德山正教小姑娘学徒辨油温。他往烧热的铁锅里滴了滴油,油花炸开的瞬间,腾起股青烟。“看这烟的颜色,”他指着锅里,“发白就是温了,发蓝就是过了,炸东西得用白狼烟,香还不糊。”小姑娘盯着油锅,眼睛一眨不眨,手里的长柄勺握得紧紧的。 胡小满把张奶奶的菜籽递过去,低声说了来历。胡德山捏起颗籽,放在嘴里嚼了嚼,涩中带点回甘。“这籽得慢慢榨,”他把籽倒进竹匾,“先晒半天,让潮气散散,再用小火炒,不能急。”他往匾里吹了口气,菜籽在匾里打着转,像群撒娇的孩子。 中午,老木匠带着小木来送新做的油壶,壶嘴弯得像月牙,壶身上刻着“长命百岁”。“这是小木给张奶奶做的,”老木匠拍着孙子的头,“听说张爷爷的菜籽要榨油,特意照着老样子刻的。”小木举着油壶,壶口还缠着圈红绳:“胡爷爷说,红绳能带来好运气。” 胡德山接过油壶,壶身打磨得光滑,刻字的地方填了金漆,看着格外精神。“好小子,有心了,”他往小木兜里塞了块芝麻糖,“拿去吃,甜的。”小木舔着糖,凑到竹匾前看菜籽:“这些籽好小,榨出来的油会香吗?” “越老的籽越香,”胡德山笑着说,“就像你爷爷,越老手艺越精。”老木匠在旁边接话:“这叫陈香,是岁月熬出来的,机器榨不出来。”他摸着油壶的木纹,“当年我给张爷爷做过个一模一样的壶,可惜他走后,壶就找不着了。” 下午,张奶奶拄着拐杖来了,手里拎着篮新摘的菠菜,绿油油的,带着水珠。“我来看看菜籽,”她往竹匾里瞅,“不用急,慢慢榨,我等着。”胡德山搬了把椅子让她坐:“您坐着歇着,等榨好了先给您拌盘菠菜,尝尝鲜。” 小姑娘学徒在旁边筛菜籽,动作比往常更轻,生怕惊着那些陈籽。“张奶奶,这些籽晒过之后,颜色亮多了,”她举着竹匾给老人看,“师傅说炒的时候要像哄小孩睡觉,得轻手轻脚。”张奶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:“这丫头说话真中听,比我家那小子会疼人。” 傍晚炒籽时,胡德山让小姑娘学徒掌勺,自己在旁边盯着。铁锅烧得发蓝,菜籽倒进去“滋啦”响,小姑娘的手有点抖,却记得师傅说的“勤翻少停”,铲子在锅里划着圈,把菜籽翻得匀匀的。“对,就这样,”胡德山在旁边点头,“闻见那股焦香没?再炒半分钟就离火。” 菜籽炒好倒进石碾子,碾磙子转起来的声音“咕噜咕噜”,像在哼首老调子。胡小满蹲在旁边看,忽然说:“爹,这陈籽碾出来的粉比新籽的香,带着点酒香。”胡德山嗯了一声:“老东西都这样,经得住熬,熬得越久味越厚。” 张奶奶坐在门槛上,看着院里的一切,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和油坊的影子叠在一起,像幅温暖的画。她忽然说:“当年他榨油,也是这样,边碾边哼歌,说菜籽听得懂,碾得匀出油就多。”胡家婶子递过来杯热茶:“张奶奶,您尝尝,新采的野菊花茶,败火。” 夜里,陈籽榨出的油终于滴进陶瓮,颜色比新籽油深半分,像块温润的琥珀。胡德山舀了勺,往张奶奶带来的菠菜里淋了点,又撒了把芝麻。“尝尝,”他把碗递过去,“还是当年的味不?”张奶奶夹了一筷子,刚放进嘴里就红了眼眶,嚼着嚼着,眼泪掉在碗里,溅起小小的油花。 “是这味,是这味,”她抹着泪笑,“跟他当年榨的一模一样,香得让人想落泪。”胡德山没说话,只是往她碗里又添了点油。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落在陶瓮里的油面上,像撒了把碎银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 胡小满送张奶奶回家时,老太太非要把油壶带着,说要装着新榨的油,摆在供桌上,让张爷爷也闻闻香。“明儿我再给您送点,”胡小满扶着她走,“这油存得越久越香,跟老酒似的。”张奶奶点头:“好,好,我等着,就像当年等他榨完油回家一样。” 回到油坊,胡德山还在榨机旁擦木槌,桐油在木柄上晕开圈深色的印。“爹,张奶奶说这油比当年的还香,”胡小满蹲在旁边,“她说谢谢您,圆了她三十年的念想。”胡德山放下布,看着陶瓮里的油:“不是我圆的,是这籽,它记着当年的事呢。” 小姑娘学徒举着个小陶罐进来,里面装着刚榨的陈籽油。“师傅,我留了点,”她把陶罐放在老笔记旁边,“等明年这个时候再打开,看看会不会更香。”胡德山笑了:“好,留着,让它跟笔记作伴,都记着油坊的事。” 夜里的油坊格外静,只有石碾子偶尔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像在跟老榨机说悄悄话。胡德山躺在床上,能听见陶瓮里的油在慢慢沉淀,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时光在轻轻走路。他忽然觉得,这油坊的日子,就像张奶奶的陈籽,看着普通,却藏着数不清的念想,熬着熬着,就成了最香的味。 第二天一早,胡小满去地里看菜苗,发现张奶奶昨晚送来的菠菜,有几棵被种在了菜籽地边,绿油油的,迎着朝阳直挺挺地长。他想起张奶奶说的,当年张爷爷总在菜籽地边种菠菜,说油拌菠菜是天下第一鲜。 回到油坊时,看见小姑娘学徒在给新来的游客演示筛籽,竹匾晃得像波浪,瘪籽被抖到一边,好籽在中间闪着光。“这些籽要晒三天,炒半天,才能榨出香 Oil,”她学着说外国话,引得游客一阵笑。胡德山站在榨机旁,看着这一幕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映着他脸上的笑,像刚榨出来的油,醇厚得化不开。 老木匠和老李头又在院里下棋,棋盘上的“马”走得规规矩矩,老李头没再耍赖。“德山,听说你把陈籽榨出了花,”老木匠举着棋子喊,“改天也给我榨点,我那老婆子也想尝尝当年的味。”胡德山应着:“来呗,带点你家的陈年芝麻,混着榨,更香。” 阳光透过油坊的窗棂,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,像块被打碎的金子。新榨的油在陶瓮里泛着光,老笔记躺在旁边,封面被岁月磨得发亮。一切都跟往常一样,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——就像那缓缓流淌的菜籽油,永远都有新的故事在里面慢慢酿着,等着被更多人记住,被更多人念想。 油坊的门槛被往来的人踩得发亮,胡德山蹲在门槛上,吧嗒着旱烟,看着小姑娘学徒教几个外国游客筛菜籽。那几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学得笨拙,竹匾里的菜籽撒了一地,引得大家笑个不停。 “慢着点,手腕要稳,”小姑娘耐着性子示范,“就像给小婴儿拍嗝,得轻着来。”她边说边转动竹匾,瘪籽顺着边缘的缝隙滑出来,留下饱满的好籽在中间,像撒了一把碎金。 一个高鼻梁的外国小伙子举着相机,镜头追着她的手拍:“这简直是魔术!中国的传统手艺太神奇了。”他身边的姑娘则拿着笔记本,认真记下筛籽的步骤,时不时抬头问:“这些瘪籽还有用吗?是不是就浪费了?” 第(1/3)页